●盛 慧
那一年秋天，我们带着父亲一起回了老家。
按照惯例，我们先给外公外婆上了坟，再返回自己家中。这条三里多长的路，是我小时候经常走的。我记得路两边原本长着一些形状各异的小杨树，如今，小树长成了大树，留下一片片浓密的阴影，道路显得比先前更加狭窄、忧伤，更适合回忆。
几年没有回家，母亲显得格外紧张，她忐忑不安，担心锁是否生锈？门是否还能打开？我却有些兴奋，见到什么，都要忍不住评价几句，仿佛要把看到的一切告诉缺席的父亲。汽车接近那片土地时，我不再出声了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窗外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。
这不是一片普通的土地，它是父亲生前最骄傲的“作品”，几乎每一年稻谷的亩产，都是全村最高的。他生怕别人不知道，逢人就说，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，像喝多了酒一样。我却总是不以为然，心想，哼！不就多收几十斤稻子吗？又发不了财，有什么了不起的？！
父亲的那块土地终于出现了，寂静、孤独，带着无法言说的忧伤。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它居然那么狭小。在我的记忆中，它是很大很大的，尤其是一个人莳秧的时候，腰累得直不起来，感觉它简直像宇宙一样浩瀚，无边无际。
除了莳秧，我在这块地里干过不少农活——割过稻子，收过麦子，打过菜籽。在所有农活中，我最喜欢的是打菜籽，一来是因为晒过的菜杆很轻，打起来也很简单，只要用脚踩就可以了。二来是我喜欢把脚伸进菜籽里，痒酥酥的，好像有一群小鱼在咬我，很是有趣。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搬稻子了，收割后的稻子，要在田里晒上几天，然后搬上拖拉机，拉到家门口的场院上脱粒，这是最辛苦的活儿，稻把简直像猪一样沉，猛烈的太阳把我晒得软耷耷的，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，割剩的稻茬是最绊脚的，一不小心就会摔跤。等干完活，我喉咙冒烟，浑身酸软，瘫软在田埂上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最怀念的还是三四岁的时光，那时候，我只管吃饭睡觉，什么都不用干，父亲在地里干活，我就在田埂上玩泥巴。西南角有一口草塘，稻草在里面发酵以后，会变成肥料，收工回家前，父亲总会用铁耙在里面扒拉几下，有时候能捉到乌鱼，有时候能捉到甲鱼，最多的一次，竟然捉到了七只，那是贫困岁月里最让我难忘的惊喜。
记忆最深的那个下午，父亲在翻地，翻上一会，就停下来，朝手心吐一下口水。土地十分肥沃，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，新翻出来的泥土是蓝褐色的，泛着油光。沟渠里有一些小鱼，我想捉住它们，没想到它们看上去笨头笨脑，其实很灵敏，我一伸手，它们就躲开了，折腾了半天，一条都捉不到。田埂上长满了青草和野花，玩累了，我就叼着一根青草，躺在这张散发着清香的小床上，看懒洋洋的云朵。
天是突然阴沉下来的，接着，下起了小雨，父亲舍不得回家，他就地取材，用菜杆给我搭建了一间小房子，自己又淋着雨去干活了。房子很简陋，一点也不舒适，可我开心极了，因为，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房子——我做梦都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。我的房子上还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晶莹水珠，风和雨都很调皮，总是不停地探头探脑，有几滴狡猾的雨，钻进了我的脖子，让我的身体一阵颤栗。
没过多久，雷声隆隆，由远及近，厚棉被般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，闪电惊慌失措，在乌云间飞快地穿梭，天越来越黑，雨越下越大了，不仅树木歪歪扭扭，连路上的行人也歪歪扭扭，远处的村庄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中。天空像倒挂的湖，雨水疯狂地踩踏着我的房子，房子瑟瑟发抖，很快就被冲倒了。活实在没法再干了，父亲只好扛着铁耙回家。
他把凉帽戴在我头上，又脱下上衣，帮我披上，这是徒劳的，雨是从四面八方来的，我们不像在走路，简直像是在河里踩水。我打了个喷嚏，父亲一把将我搂住，将我紧紧地夹在怀里，用他的身体温暖着我。
路边有一间副食店，我们迫不及待钻进去躲雨。老板娘是个折脚的女人，很胖，有三个下巴，店里光线幽暗，一进去，我就闻到了饼干迷人的甜香，闭上眼睛，抬起鼻子，像狗一样猛吸了几口。父亲会心一笑，买了两块杏仁饼，他的钱早已经湿透了，沾在了一块，老板娘取过钱，一张张贴在柜台上。我们一人一块，一边吃，一边等着雨停。父亲吃得很慢，一只手摊在嘴下，不让一点饼屑落下。我吃得快，吃完后，眼睛紧紧盯着父亲。父亲咧嘴一笑，掰下半块给我，这一次，我也放慢了速度，吃完后，将手指吮吸干净，抹了抹嘴，然后说：“等我以后有了钱，天天都要吃杏仁饼。”
雨势终于小了，乌云散去，村庄又从雨水中冒了出来。我们往家里走去，黄泥大路被拖拉机压变了形，中间高高隆起，好像脊背一样，路上有许多水洼，我总是故意往里面踩，让水像调皮的小鱼一样从脚底游过。回到家，我们浑身早已湿透，头发贴在脑门上，好像一块西瓜皮，衣服紧裹在身上，不停往下滴水，活像两条刚跳上岸的鱼……
一晃眼，这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，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。他消失不见，却又无处不在。想起他时，我常常会想起那个落雨的下午，耳边回荡起博尔赫斯深情的诗句：“下雨，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事情……这蒙住窗玻璃的细雨/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/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/架上的黑葡萄。潮湿的暮色/带给我一个声音，我渴望的声音/我的父亲回来了，他没有死去”。
（作者系广东作家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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